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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青雲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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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襲人自得了晴雯被鳳起書院接去的信兒,就放在了心上,隔三差五地尋了話打探。雖沒得到底成不成事的說法,那人卻是不回來了——前次書院還遣了丫頭嬤嬤來把她素日的行禮也都取了去。賴家大兒媳婦自是頭一個高興的,賴嬤嬤原本還有兩分不樂,那日得了賈母一句“出去養養越發出息了,再回來只有更好的”,又換了心思,也一團高興了。只是這話連著眼前情形傳到了襲人耳裏,更增她兩分焦躁,偏人又不在跟前,多少手段也使不上,只閑了想起來就越發心裏不舒泰。

這日聽說金釧兒又進來伺候了,她們自小一處的,素來走得近,又聽說她在外頭時與晴雯也常有來往,便想過去尋她說話。寶玉迷迷糊糊睡了過去,她悄聲吩咐麝月秋紋兩句,抽身往王夫人院子去。

剛答了王夫人兩句寶玉飲食歇息的話,外頭就報老爺回來了,便同金釧兒、玉釧兒幾個避了出來,在外頭廊下立著。

賈政進了屋,見只彩霞在王夫人跟前伺候著,便開口問道:“怎麽聽說你前次攆走的丫頭又回來了?不是說了去鳳起書院了嗎?”

王夫人接過茶盞遞放到賈政跟前,笑著道:“老爺聽岔了。金釧兒是之前太過憊懶,也是我縱著的緣故,才讓她娘來領回去好好教兩天。到底打小在我跟前長起來的,過這幾日,氣也沒了,本想叫進來說說話先。她倒好,先跪著哭起來了。我看著心裏也難受,索性讓她還來伺候著。好不好的,還是我自己看吧。老爺說的去了書院的那個,是原先寶玉房裏的晴雯,做了一手好針線。是給了身契賞錢放出去的,有那樣前程等著,咱們也沒有攔著的道理。”

賈政聽了拈須沈吟,這回痛打寶玉,頂頭上自然是他同忠順王府戲子糾纏不清的事,點火的卻是有人道他“淫辱母婢”。如今聽王夫人一說,眼見著是被人點的燈,不由得面上有些發緊,心裏另生了惱意。便道:“我看環兒也很該好好教導教導了,你素來心慈手軟,使不得手腕,卻對付不得他那性情。聽我的,給他尋兩個厲害嬤嬤來,過兩日另給他置個院子吧。”

王夫人便道:“另尋個院子倒好說,只是在內院好外院好?”

賈政道:“自然在外院,正是裏頭待得不成器,才要往外面管教去。”

王夫人只好應了。自從先前賈環拿熱油潑了寶玉的面,王夫人就不叫他到跟前來了。又有鳳姐的話:“太太,那些素來黑心爛了腸子的,放到跟前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咬人一口。到時候是打是殺又有何用了?玉瓶兒都碎了!”王夫人想到當時幸好沒傷著眼睛,要不又怎麽樣呢,自此越發冷待趙姨娘母子。鳳姐卻道王夫人還是心善,若到了她手裏,哪裏會有這樣禍事。

賈政轉頭又問起晴雯的事來,王夫人隨口答應兩句,便問:“怎麽老爺倒關心起這個來!”

賈政擺擺手道:“你哪裏曉得!那書院根深樹大,了不得的勢力。只是咱們卻同那頭素無往來的,唉,若是四妹妹還在……”消沈了會子,才又撿起話頭,“倒沒想到還有這樣奇事,竟有個丫頭進了裏頭去了。往後若能以此牽了線,到時候讓家裏她們姐妹們能進那書院一年半載的,都是了不得的好處!如今也還細說不得,你只記住這話吧。”

王夫人一心只在宮裏娘娘身上,餘者倒不甚在意,只若能這般得了好處,於元春也是有益的,便歡喜著答應了。

他們屋裏說話,外頭隱約能聽著兩句,說到晴雯時,襲人面色不動,手卻緊緊握了拳頭。金釧兒在旁一眼瞥見,面上一笑。

賈政從王夫人這裏出來,又往周姨娘那裏喝了茶,略坐了會子,才又往外頭忙公務去了。周姨娘送他到院門,才轉頭回房。一進了屋子,就聽原先的小丫頭蕊兒正壓了嗓子教訓後來的那個喚作芽兒的。見周姨娘進來了,才住了口,面上神色猶自蘊怒。

周姨娘讓芽兒出去,沈了臉把蕊兒留下了。芽兒略擡眼一掃,恭敬著退下了。周姨娘晾著蕊兒半日,才開口道:“你又鬧個什麽?!”蕊兒心裏委屈,聽她問話不由得紅了眼圈道:“姨娘沒見著,這妮子回回老爺來了就拼命往前湊乎,今日我看她還不見了一陣子,再來時身上就透著股子香氣,這下三濫的心思還能瞞得過誰去?!我正說她呢!姨娘倒訓我。”

周姨娘見她哭得可憐,不由噗嗤笑道:“你這般傷心,可是怕她生得比你好,怕老爺看中她取不中你?”

蕊兒聞言大啐一口道:“呸!咱們才沒那下賤心思!”

周姨娘點點頭:“你莫要瞞我,我今兒問你句準話,你往後可想怎麽樣呢?”

蕊兒想了想:“我只想跟著姨娘,若是……若是……年紀大了留不得,只盼不要把我給了哪個不長進的就成了。”

周姨娘又問:“沒別的想頭兒?”

蕊兒看看周姨娘:“若能放出去自然頂好的了。只是……咱們又哪有晴雯姐姐那樣運氣和臉面。”

周姨娘忽而笑道:“傻丫頭!說不得有那一日呢!”蕊兒不解,周姨娘亦不再多說,只正了面色道:“既如此,那你就好好當你的本分丫頭。只是,你雖沒有那心,卻擋不得旁人有那心,你何苦妄作壞人壞了她的青雲路?”

蕊兒不禁語塞:“可她、她……她那樣!那、那若……以後姨娘你……還是姨娘當時留了她她才能在內院當差,若不然,不知道去掃哪個冷弄堂了,真是個沒良心的!”

周姨娘搖搖頭止了她道:“此話差矣。我也不過是個姨娘,一樣是伺候老爺的,怎麽就只許我如此,不許旁人如此了?我知道你的心,只是你卻想岔了。再一個,你同她不一樣,她是災上來的,一口飯多少人爭搶的時候過來的,實在是過怕了那樣的日子。如今見了這裏的樣兒,怕不是同天宮一樣了?自然要想法子能長久過上這樣的日子才好。這是人心本意,並無甚錯,你也怪錯了她。”

蕊兒還待再辯,周姨娘又止了她道:“你既有那想頭,就信了我,從今後再不要與她為難。不止不與她為難,還要助她成事。咱們各行各路,還相輔相成,只按著我說的辦,可記住了沒有?”

蕊兒在周姨娘身邊待得日子最長,也最得她器重,聽她這般鄭重說了,便答應了下來,只想著或者姨娘另有打算也未可知。

周姨娘見她接納了,又讓她去把芽兒叫來。芽兒見蕊兒一臉淚痕,想是被周姨娘責罵了,心裏也發起虛來,見了周姨娘趕緊跪下請罪。周姨娘搖搖手讓她起來,溫言道:“毋需如此。我只問你,可願跟我學茶藝?”

芽兒一驚一喜,看著周姨娘,面上神色一時一變,卻不知該如何接話。

周姨娘仍笑著:“茶藝這一項,老爺是頂喜歡的。只是光這個還不成,這衣裳配色,首飾簪戴,乃至言行舉止,都要學過。卻是時時刻刻要在意著的。若學成了,怕不是要整個脫胎換骨呢,去也要累得脫層皮,你可願意?”

芽兒哪裏還會不知道她意思,當下跪著磕頭有聲:“奴婢感激姨娘教誨。”

周姨娘又把她扶了起來:“好了,你只自己立定了心,往後別後悔就成。……這做小的……各樣苦楚,你也得一一嘗過。”

芽兒擰了眉道:“姨娘我不怕,只要別再挨餓受凍,不要再被賣來買去就成了。旁的我都不怕。”

周姨娘心說要如此又哪裏只這一條路?只是人口裏只說三兩分心言,她既有了那意思,自己多話卻於身份不合了。便點頭答應著,當下就揀著尋常伺候人的竅要一一細說了起來。

又說賈政走後,王夫人又把襲人叫進去說寶玉的事,好生盤問一通,才放她走了。襲人這才得空尋金釧兒說話。

金釧兒在外頭這些時日,眼見著人臉幾變,如今看人看事總帶著三分譏誚。襲人才說幾句,她便冷笑著道:“打什麽馬虎眼,累不累?不是想問晴雯的話來?”

襲人一噎,笑道:“是也要問她,難不成就不能先問問你?”

金釧兒自伸了手指甲看看,嘴裏道:“問我能有什麽?被攆出去一回的人,莫不成還能一個月多得二兩銀子?”

襲人聽了這話面色不變,只道:“那不過是太太恩典。我正要問你,到底是為了什麽惹了太太發那麽大火?外頭傳什麽的都有,那頭還在老爺跟前嚼舌根,惹得寶玉被痛打一頓,如今還躺著起不來床呢。”

金釧兒心裏冷笑,無所謂道:“你說為著什麽?那些傳言,不是說無風不起浪?寶玉那頓打,怕也不是都冤枉的呢。”

襲人聽這話不像,不由得也生了氣,便道:“你這是怎麽了?你心裏有氣不得勁,說出來我們姐妹們開解開解。只這樣說話可有個什麽意思?!”

金釧兒擡眼看著她,半日方道:“我哪句話說錯了?你們爺什麽樣兒你不知道?你說這話我才叫不懂呢!倒不如你說說你想從我這裏掏出個什麽話來,我照樣兒說給你聽得了!”

金釧兒牙尖嘴利比晴雯尤甚,襲人招架不得,跺了腳道:“罷了!我看你早飯是吃了生米了!待以後緩過來再說話吧!”說了就往外走,金釧兒在後頭笑著道:“你要尋我說的話,我明白告訴你也不妨。你們心心念念費盡心思的,在人家眼裏還不定瞧不瞧得上呢。別整得癩狗兒同雲影兒打架,平白叫我們看了笑話兒!”襲人腳步一頓,頭也不回地去了。

這裏玉釧兒從後頭出來,把金釧兒拉到一旁道:“你這又是何苦?如今她是入了太太眼的人物兒,寶玉身邊頭一份兒的。你何苦擠兌她?得什麽好處?”

金釧兒一甩手:“我要什麽好處?我正是什麽好處都不要才敢活得坦蕩些兒呢!她是寶玉身邊第一人又如何?哪怕她是寶二奶奶呢,也沒那個手能往我這邊伸,我倒要受她的話?做夢!”

玉釧兒知道金釧兒如今頂煩旁人同她論及被攆的事,偏方才襲人被她撂話一反口就整咬在這一塊,可不就炸毛了。心裏想著,嘴上嘆道:“你若一直如此,這差也難當了。還要人來哄著你不成?你又是什麽人了!”

金釧兒一笑:“往後,你自然知道我是什麽人兒!”

襲人氣咻咻回了怡紅院,寶玉已醒了,正斜靠著碧痕說話。襲人見了面色一斂,心道還真是前拒狼後來虎。

碧痕見襲人進來,笑著道:“正說這天兒打從一早就又悶又熱的,保不準晚上要下雨。若是打雷,二爺更不得睡了。”

寶玉便道:“是了,若是真打雷,你們今兒都不許走,全在屋裏陪著我才好。如此,若是一個雷劈下來,便是成灰成煙,也不枉了。”

襲人嗔著道:“好好地,我不過不在一時半刻,就招他說出這樣話兒來!真是一腳都走不開去,但凡不在眼跟前,就要出事故。”

寶玉又嫌熱了,讓秋紋和一個小丫頭打扇,襲人道:“二爺既嫌熱,何不往窗下涼榻上踏實躺會子去,非這麽膩著,只有更熱的。”

寶玉笑笑,就讓碧痕攙了往涼榻上躺了,幾個人仍打著扇。襲人又用涼水裏湃過的淡茶調了一調羹香露餵他吃了,這才算消停。

到了傍晚,那天越發黑得陰沈,為著差事不得不在外走動的婆子媳婦小丫頭們也都個個行色匆匆,生怕走半路上被著了雨,這園子裏可不是府裏了,哪兒都是回廊通著的。

瀟湘館裏,紫鵑正讓丫頭們下窗戶,黛玉便道:“都關上了悶得慌,支上兩扇,橫豎那麽高檐子,也吃不進雨來。”紫鵑依言讓人將一側一正的兩扇窗戶支開,餘者都關嚴了,又道:“這一日悶得厲害,最好痛快下場雨,才通透呢。”

晚飯黛玉就沒有再去賈母那裏用,賈母吩咐將她們姐妹的份例都送進園子去,又另給寶玉和黛玉多加了兩碗菜。辛嬤嬤幾個伺候著黛玉用了,才各自下去吃。都收拾得了,黛玉正閑翻書看呢,外頭已是漆黑一片。

少時風起,漸漸風勢又大,一會兒就狂風大作起來。那瀟湘館裏千竿翠竹被刮得東倒西歪,嘩啦啦聲兒更響。紫鵑皺眉道:“這裏大日頭時是真好,又涼快又幽靜,這會子起風來雨的,也要比旁處嚇人百倍!可見這世上大概是沒有都好的事。”

也不知是不是心裏緣故,各人都覺著那天越發黑了似的,雖點上了燈,那焰苗兒飄飄悠悠的,總也照不亮多大圈子。頭上黑雲翻滾,一道閃電橫劃過去,雷聲忽至。驚得雪雁差點打翻了手邊的茶盞兒。辛嬤嬤趕緊把黛玉摟在懷裏,低了聲道:“這雷聲離那閃電越近,這聲兒就越大。若是閃過半日還不聞聲響的,待那雷聲傳來,也不過嘰裏咕嚕肚子叫似的。今兒這都前後踩著腳跟兒過來,還真是嚇人。姑娘莫怕,不過是風雲際會罷了。”

黛玉笑笑道:“我原是極怕這個的,稍有大的聲響都要驚得一躥,如今卻似好了許多。大約是聽了容掌事的鼓舞的緣故,早先在家時,爹爹就哄我道那聲兒是雷公打鼓呢。”

媯柳在一旁笑道:“那是姑娘修習有成,心力強了的緣故。”

外頭狂風發暴的,吹得窗格子都咯拉拉響,風聲雷聲裏,偶或傳來謔啦啦哢嚓嚓的聲兒,不知道是哪裏打翻了東西碰折了家什。紫鵑幾個聽那動靜都覺得怕人,便是墨鴿兒也面上有兩分不自在,只媯柳混若無事,還只笑嘻嘻的。

風也不知從哪裏鉆進來,吹得燈影亂晃,越發顯得不安了。黛玉便蹙眉道:“怎麽今兒的燈都不亮了似的。”她話未完,媯柳那裏就摸出了個東西來,黛玉要阻止也晚了。只見她揚手一拋,不知怎麽弄的巧勁兒,就把一個大傘蘑菇似的東西給掛到屋裏結頂橫梁上了。那東西上頭一圈菇傘似的東西卻是銀亮亮的,眼見著是鍍了金銀之屬;底下菇柄樣兒的卻是圓咕隆咚一個,也有拳頭大小,亮得人晃不開眼去。如今往上頭這麽一吊,倒把一屋子照得比白日還亮些。只見媯柳沖黛玉吱了牙樂:“姑娘,這個燈亮堂吧?”

黛玉只好橫她一眼。紫鵑便問:“這個是什麽燈?從來沒見過燈頭還能朝下的!”

媯柳想了想道:“這名兒……就叫做珠兒燈!”

紫鵑撇嘴:“你哄哪個?當我沒見過珠兒燈?上年元宵的時候,咱們園子正殿樓廊裏還掛了一對兒呢!那是整個都拿珠子攢起來的,哪裏是這個樣兒的?!”

媯柳看一眼黛玉,便胡亂支吾了道:“同一個名兒卻不是一樣東西呢,珠兒燈是個俗名兒,我們那裏管這個叫做‘趴蝮鼉龍燈’。”

紫鵑猶自疑惑,有心細問卻不知要從何問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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